除了空調機低微的轟鳴，還有從門外不時傳來的喧囂，更衣室內安靜的嚇人。晉靜甚至可以清楚的聽到其他人粗重的呼吸聲。

在這片沈默中，突然從外面傳來了一個女人的高音：“老羅，老羅！你走快一點！從在家裏就開始磨蹭，一直到這兒了你還磨蹭，你怕兒子看到你就別來啊！快走快走！咦，那上面怎麽沒有了？”

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悶悶傳來：“笨蛋，現在是中場休息！”

沒人會把這段對話放在心上，或許有人會為這段對話中女人表現出來的無知而輕輕一笑，不過現在大家都沒心情去笑話別人。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羅威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的動作甚至把楊煒都嚇了一跳。

李靈則略微偏偏頭，看著羅威道：“你要做什麽？”

羅威聽到了外面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那是他父母的對話！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形容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情。明明不希望他們來看球的，卻又隱約盼著他們來。

“羅威，你要做什麽？”李靈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這次如果羅威還是楞著不吭聲，他肯定會把這兔崽子趕出去。

“我聽到了，他們來了！”羅威突然叫了起來，然後他看著李靈，卻又似自言自語道，“教練，我要上場，下半場我一定要上場。不僅要上場……我還要贏！一定要贏！”

李靈被羅威這段話說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餵，羅威，你還沒睡醒嗎？”

“不，我清醒的很。”羅威看著李靈道，“你剛才不是問誰希望贏嗎？你不是說誰希望贏就讓誰上場嗎？我都記得很清楚。我現在特別想贏，教練，讓我上場吧！”

李靈饒有興趣的看著羅威：“我怎麽知道你不是為了上場而撒的謊？”

羅威楞了一下，然後道：“如果我表現不好，你可以馬上把我換下來！”

“很好，這是你自己說的。楊煒，把他的名字填上去。”李靈點了點頭。

其他人傻眼了，這麽容易就能通過？敢情只要站出來表表態就行啊……於是一個個爭先恐後的站出來表態說自己希望贏，請教練讓他們上場。

看著一群人七嘴八舌證明自己是多麽渴望贏得比賽，李靈卻報以冷笑。“真讓我失望啊……你們到現在還把足球比賽當做投機嗎？心存僥幸的來對待？就你們這種心態，你們是真的想贏嗎？如果你們認為自己已經贏不了了，那你們還爭先恐後的要上場做什麽？”

一群人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是啊，如果他們心裏認為這場比賽輸定了，那上去踢下半場還有什麽意義呢？繼續丟人？那不如呆在板凳上看戲算了，還樂得輕松。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麽這麽想要上去踢球呢？

有人說話了：“我……我們只是、只是不想讓人瞧不起，說……說，連女孩子都不如。”

李靈哈哈大笑起來，“事實上你們確實連女孩子都不如，因為你們沒有勇氣。”

趙海巖站了起來：“把我名字也寫上去，楊煒。我一定要上場。”他直接跳過了李靈。

李靈知道趙海巖一定要上場的理由是什麽，上半場表現失常也和臧劍不在毫無關系，他決定給那些不開竅的手下們上一課。畢竟不管他剛才罵得多兇，他還是希望贏得冠軍的。如果不把這支球隊整合起來，贏球只是天方夜譚。足球不是一個人的運動，從來沒有人可以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贏得比賽的。馬拉多納、貝利之流如果沒有隊友的支持什麽也不是。

“告訴我理由。”李靈阻止了楊煒，看著趙海巖問。

趙海巖楞了一下，然後低頭道：“我爸媽都在看臺上看著，我在比賽前和他們打了賭，說我一定要戰勝我哥哥。如果我上不了，還談什麽戰勝？所以這場比賽我一定要上！教練，無論如何，我也要上去踢球！提前換下也不行！”

旁邊有人問了一聲：“你哥哥是誰啊？”

“七中隊長，趙海波。”李靈代為回答了。頓時更衣室內響起了一片驚嘆，趙海巖從不在球隊內談起自己的家庭，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家庭情況。沒想到他們對手的隊長竟然和趙海巖是兄弟。

李靈點點頭，然後轉身去問羅威：“你有什麽必須上場的理由嗎？”

“我爸媽來了。”

李靈是知道羅威家庭情況的，這個理由也很充分。他又點點頭，接著對其他人說：“你們呢？你們有什麽可以說服我的充分理由嗎？”

陳濤舉起手，“教練，還需要理由嗎？我們千辛萬苦打進決賽為了什麽？難道不是為了冠軍嗎？”

剛才李靈一陣怒罵，讓他看到了布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那個在別人眼中的廢柴，卻也有這麽堅強的一面，倒真讓他有些吃驚了。他自認布挺的很多事情自己是無法做到的。

李靈冷笑了一下：“你說的不錯，但是上半場我沒有看到絲毫你們想拿冠軍的表現。”

“上半場確實是我們做的不夠好，但是……就不能再給我們一個機會嗎？”其他人都不敢吭聲，現在只有陳濤站出來說話，頗有“為民請命”的意思了。

李靈也知道這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的機會，於是他佯裝思考，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十幾秒，他重新睜開眼，盯著陳濤一字一句問道：“你能代表他們嗎？”他指了指陳濤身後的隊友。

陳濤回頭看了看隊友們，然後對李靈說：“我相信我們目標都是一樣的。”

李靈拍拍手：“好極了。你們都過來。”他招手讓所有人都圍成一個圈站。

“不是我故意刁難你們，你們應該也很清楚這場比賽意味著什麽。老實說吧，我現在壓力也很大。因為我從來都不認為拿一個亞軍也算勝利，輸了就是輸了，之後說什麽都是借口。既然我們能夠進決賽，拿不到冠軍就是最大的失敗。但是你們上半場的表現太讓我失望了——盡管我也有責任。我們還有四十分鐘的下半場，我希望你們拿出鬥志來，像布挺那樣，告訴所有懷疑我們，嘲笑我們的人，誰才是真正的傻瓜白癡笨蛋？！”李靈站在人群中央，揮舞著手臂高聲喊道。

“我從來都不掩飾我喜歡布挺的事實，可你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他嗎？為什麽那麽看重他嗎？因為他有你們都不具備的戰鬥精神。什麽是戰鬥精神？戰鬥精神就是不到比賽最後一秒，永遠不放棄的精神！”李靈用力揮舞著拳頭，“足球比賽是什麽？不是游戲！是戰爭！要麽贏得勝利，要麽去死！輸的一敗塗地……你們希望輸球嗎？你們希望做一個失敗者？”

“不……”

“不！”

“不想。”

周圍響起了零零星星的回答，這比剛才的沈默已經要好很多了。

“那就給我他媽打起精神來！別沒精打采的！我告訴你們，我們的對手這個時候肯定在隔壁笑得正歡，他們認為他們贏定了，下半場只不過是走過場，因為我們已經喪失鬥志！你們喜歡者眾被人小看了的感覺？”

“不喜歡……”

“那就他媽的給我去抽他們耳光！幹翻他們！”李靈一腳跺在椅子上，將可憐的椅子踹了一個四腳朝天。“但是，要想抽到他們，單靠一個人是不行的，所以你們必須團結奮鬥。布挺一個人沒法贏得比賽，就算是臧劍在也不行，你們必須團結起來。足球是集體運動，小子們。你們要相信身邊的隊友，也要有讓隊友們相信你的表現！”

大家果然都扭頭看了看自己周圍，他們看到的全是一雙雙熱誠的眼。

“布挺，你過來。”李靈又招手示意布挺出來，然後他按住布挺的肩膀，讓他看著對面的隊友們，“我告訴你，以後無論什麽情況，也不要說你一個人怎麽樣怎麽樣的話了。身為隊長，你要始終和你的隊友站在一起。”說完，他把布挺推到了絕大部分球員所在的那一邊。

※※※

李靈說的一點都沒錯，當求知的休息室裏一片愁雲慘霧的時候，七中的休息室內卻笑聲不斷，所有人都在討論拿下第十個市長杯冠軍之後，要怎麽向朋友們炫耀。甚至還有人討論起了他們的對手，嘲笑求知的表現和那個愛說大話的門將，嘲笑他們的臧劍不敢來戰。看著氣氛，好像勝利已經到手了一樣，他們馬上就要出去領獎了。

事實上是他們還有四十分鐘的下半場，現在只不過一球領先對手。

閻飛宇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表現，此時此刻坐在休息室的角落裏面，陰沈著臉。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趙海波本來也在和隊友們提前慶祝勝利，看到閻飛宇這張臉，便湊了過來，碰碰他：“餵，幹嘛臭著張臉？”

閻飛宇沒好氣的白了他一眼：“你怎麽也跟著他們瞎摻和？”

“啊？”

“你也以為我們贏定了嗎？”

趙海波在閻飛宇旁邊坐下：“昨天我和我弟弟打了一個賭。”趙海波可不像趙海眼，七中對內都知道他有一個弟弟，就在求知上學。“我們賭這場比賽誰最後會贏。雖然我相信弟弟的能力，但是我依然不認為他的球隊會有希望戰勝我們，就算臧劍在，我也這麽認為，何況現在臧劍還不在。”

“上半場求知的表現確實很糟糕，但是如果下半場他們恢覆正常呢？我還是覺得大家過於樂觀了。”

趙海波搖搖頭：“還是先說我和我弟弟的打賭吧。要是一對一的話，我可能真有些擔心會輸給他。可是足球比賽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運動，他的那些隊友們成了妨礙他的絆腳石。所以就算下半場求知恢覆了正常，他們也沒法和我們爭勝負的。因為實力在那裏擺著的，我們和他們之間相差的可不止十萬八千裏啊。好了，別板著臉了，笑一笑，沒什麽困難可以阻止我們。這可是我們最後一屆市長杯了，一定要用冠軍來結尾。”

他拍拍閻飛宇，看到閻飛宇露出了笑容，這才起身離去。但是在他轉身離開的時候，閻飛宇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失。

和閻飛宇一樣板著臉格格不入的人還有他們的主教練毛叔磊。這個老頭覺得自己已經被忽略了，上半場領先的一個球和他毫無關系，他的戰術在這裏面沒有起到絲毫作用。中場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討論勝利後的慶祝活動，也沒有人在意他的想法，沒人問他“教練，下半場我們怎麽踢？”

他執教這支球隊兩年，自認已經完全掌控了球隊，這幫孩子被他訓練的好像職業球員，他甚至一度人為就是讓他們直接去參加全國乙級聯賽，都沒有任何問題。但是現在，在最關鍵的時候，他被一腳踢開了！

怒火中燒的毛叔磊決定給這些小子們潑盆冷水。

他使勁敲了敲前面的桌子，這才讓熱鬧得活似菜市場的休息室內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有些奇怪的看著他們的主教練，不明白他要做什麽。

毛叔磊板著臉教訓道：“你們覺得你們已經勝券在握了嗎？你們覺得冠軍獎杯已經到手了嗎？不要得意忘形，小心會摔得很慘！”稍微頓了頓，他繼續說，“我是職業教練，我走過的橋比你們走過的路都還要多！各種各樣的情況我不知道見了多少次，一只手接觸到獎杯就認為已經拿下比賽，但是最後卻輸了一塌糊塗的事情我也經歷過。”

他說這話的口氣很嚴厲，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而這也正是七中球員們最反感的。被他在耳邊整整嘮叨了兩年“我是職業教練”，是個人都會覺得厭煩得。青少年最是叛逆，你越是宣稱自己是權威，反而只能更加激起他們的逆反心理。可毛叔磊確實是職業教練，他習慣了這麽對自己的手下們講話。

“你們不要不相信，這些都是經驗之談！”但是他於是聲色俱厲，球員們內心的不服就越甚。只是看到教練生氣了，為了不至於讓大家都下不來臺，才一個個點頭稱是。但是卻都在心裏噓：“誰聽你的，你的那套早就過時了！”

※※※

由於發洩憤怒和教訓球員花了太多時間，當李靈決定安排下半場戰術的時候，他們只剩一分鐘可用了。

他甚至都能聽到隔壁的人打開門入場了，剛剛還有些安靜的看臺上突然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

這樣的聲音沖擊著房間中每個人的耳朵和內心，李靈掐著表給球員們做最後安排。

“廢話我不多說，你們只要明白了各自得目標就行。勝利！我們只接受勝利！下半場認為勝券在握的七中肯定會大舉壓上，希望在自己的主場取得一場完勝，這就是我們反擊的好機會！石頭，我警告你，下半場如果讓我看到一次你出現在自己禁區裏面，我就會把你換下來！你呆在前面，不管後面發生了什麽，都不許回來。我們的進攻全靠你了！”

石頭用力點點頭，以前一直作為臧建的陪襯，他現在第一次覺得自己很重要。

“其他人回收防守，陳濤你斷了球就馬上組織進攻，不管用什麽方法，把球給我推進到他們的禁區前沿。如果進攻過程中丟球了，就地反搶，或者犯規！不能讓對方把反擊打起來！”

“最後！後防線所有人都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後場，除非我同意，誰也不許壓過半場！防守是這場比賽我們獲勝的關鍵，靠防守來消磨對方的鬥志和銳氣，只要他們變得急躁，我們就成功了一半！”

門外響起了工作人員敲門的聲音，提醒求知應該上場了。七中的人已經在太陽底下站了一分鐘等待他們的對手了，看臺上甚至響起了針對求知的噓聲和罵聲。

被打斷的李靈很不爽，他對著門大聲吼道：“讓他們繼續等！”然後回頭接著對他的球員們說，“現在！別他媽垂頭喪氣的，讓我們在他們的主場幹翻他們！你們難道不覺得當著那麽多他們支持者的面將他們打敗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嗎？”

“很爽！”球員們高聲應道。

“很好，出去！幹他們！”

※※※

下午五點多的陽光依然強烈，溫度依然很高。七中的球員們就這樣站在驕陽下暴曬，等求知出場。

“好大的架子啊……”球隊的右邊前衛郭垠不滿的嘟囔道，他擦了把汗。

看臺上現在全是針對求知的噓聲，而這聲音在求知隊員們從休息室內跑上球場的時候猛地增大了好幾倍。但是和上半場相比，這一次聽到噓聲的求知隊員們已經不懼怕了。在他們心裏，對手的噓聲遠不如李靈教練得咆哮可怕。

布挺一邊向球場走，一邊戴手套。他抽空看了看替補席，發現晉靜剛剛落座，正在看著他，兩人好像有默契似的。發現布挺也在看著自己，晉靜沖他笑笑，做了一個攥緊拳頭的動作。

布挺卻什麽都沒做，又把頭扭了回去。他其實也很想那樣回應晉靜的，無奈真的想做的時候卻做不出來，十幾年在一起生活讓他一點都不習慣做那些肉麻的動作，面對那個突然變得溫柔起來的晉靜，他卻還有些男孩子的矜持。

主裁判在催促求知的球員們走快一些，其他人都加快了腳步。唯獨布挺反而還停了下來，扭頭看看四周看臺上毫不友好的觀眾，他刻意放慢腳步，在更大的噓聲中慢吞吞的走到球門前。他很樂意做這些讓絕大多數人討厭的舉動。他特別享受別人對他的噓聲和罵聲，因為他堅信自己會是那個笑到最後的人，然後他可以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讓所有人都閉嘴。

當布挺終於走到自己門前的時候，主裁判也吹響了下半場比賽開始的哨音。布挺站在門前，展開雙臂，下午五點半的陽光從他身後低矮的看臺上斜射過來，在地上拖出一道巨大的黑影，活像一個泰坦巨人。

布挺看著自己的黑影，雙臂已經伸到了中場，幾乎將半塊球場置於他的陰影之下。他咧開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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